在6月30日格林尼治标准时间22点最后期限到达之前，希腊未能偿还所欠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贷款，成为历史上第一个未能按时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偿还债务的发达国家。

将近七年的债务危机，希腊人愤怒过，失望过，妥协过，反抗过，但从来没有像这样恐慌过。至少，拉卡基斯没这么恐慌过。

作为已经45岁，有着15年教学经验，精通6门语言的高级人才，雅尼·拉卡基斯，一名在希腊债务危机中苦苦挣扎的教师，每个月收入只有不到1000欧元（人民币约7000元），不仅相比经济危机之前缩水三分之一，还要缴纳日益增高的税负。

经济危机后，拉卡基斯所在的公共部门首当其冲，政府数次削减公立学校教工工资。不过相比那些没有工作能力、只能靠每个月区区五六百养老金吃饭的退休老人，或是那些三四十岁依然找不到工作、只能靠父母微薄养老金接济的人，拉卡基斯还算是过得下去。

当欧洲大部分地区还在沉睡，6月27日凌晨，希腊总理齐普拉斯在电视上的一席讲话打破沉寂。他宣布，要对国际债权人的救助方案进行全民公投，到6月28日晚上开始全面资本管制。仅仅48小时，风云突变。

今年1月份，极左翼政党联盟的阿莱克斯·齐普拉斯上台执政。这位年仅40岁、出席任何场合都不系领带的总理，带领着希腊历史上第一个左翼执政党，把一阵又一阵波澜从希腊推向欧洲，又把布鲁塞尔会议桌上的重磅炸弹一次又一次扔回雅典。在6月初，在没有收到新一轮救助情况下，每每让人大跌眼镜、顺利支付到期贷款的希腊政府，利用了贷款协议中的条款“如果某月有数笔到期贷款，则可以选择在月底一并支付”，将本应月初偿付的3亿欧元的还款期“合理延后”到了6月底。这样一来，希腊在6月30日需要偿还的贷款总额达到了16亿欧元。

重压之下，希腊提出的改革方案几经修改，还是无法让欧盟、欧洲央行和IMF满意。面对国际债权人对于改革方案的最后通牒，27号周六凌晨，齐普拉斯发表电视讲话，让“骄傲的希腊人民们，用民主的力量，让债权人看清现实”，宣布在7月5日对国际债权人的改革提议进行全民公投，并鼓动大家投上光荣的反对票。

希腊总理阿莱克斯·齐普拉斯在电视上宣布公投

拉卡基斯知道这件事情，是几个小时之后。

6月28日上午，他习惯性晚起，打开Facebook想要看一下又有多少人的头像因为一天之前的美国最高法院对同性婚姻的判决换成了彩虹色的，却无意中发现自己的国家距离退出欧元区的大门似乎只有一周之遥。

惊异之余，他从床上坐起来，心想公投的时候投反对票。他受够了紧缩的日子。虽然，退出欧元区会让希腊经济倒退十年，但至少十年前，大家还找得到工作，还能出来喝酒吃饭，不至于年轻人失业率50%，不至于全希腊的商店都处在关张边缘。面对没法再差的经济形势，年初大他投了左翼党的齐普拉斯，现在，他要投反对票。

可当他走上街道却发现，一夜之间，世界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最人满为患的地方再也不是传统的咖啡馆，而是每个银行门口的ATM机。好像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知道，饱受紧缩政策折磨的希腊人，会在一周之后纷纷投出反对票，而不管自己投什么都已经无法改变这个国家将会离开欧元区的命运。

希腊人对于这样的信号已经十分敏感。他们知道，真正流通的纸币数量远少于大家账户里余额的总和；如果希腊退出欧元区并启用本国货币，必将引发本国货币持续大幅度贬值；而如果自己再不取钱，银行就没钱了，自己的财产就受会到损失。他忙加入了ATM机前等候的队伍之中。半个小时之后，终于轮到他取款时，却发现，ATM机里已经空了。

希腊的大多数ATM，在那个时候已经空了。事实上，很多人半夜刚听到要公投的消息，就立刻出去取钱。凌晨三点的街道上，ATM前居然排起了长队。到了转天中午，等待已经失去了意义。

拉卡基斯害怕了。如果这样下去，自己的生存会出现前所未有的威胁，整个国家会崩溃的。再考虑考虑，下周末的公投还是妥协，投赞成票吧。与其让经济彻底崩塌，勒紧裤腰带的生活，总比活不下去，或者每天提心吊胆害怕巷子里面冲出来一个人持枪抢劫要强。事实上，齐普拉斯总理这么一闹，民意调查里支持国际债权人提出的方案的希腊人比例不断上涨，仅在天亮几个小时之后就超过了60%。

6月28日半夜的雅典街头，人们在ATM机前排起了长队

人们还在不断寻找着ATM，希望能碰上好运，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整个希腊，在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之中，度过了一个痛苦的晚上。拉卡基斯回到家里，把自己能找到的所有现金收集了起来，连带着找了无数台ATM排了好多次队终于取到的一点点钞票，放到了一个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作为一个相对左派的人，作为一个一度认为希腊应该退出欧元区的人，他从来没有如此强地希望希腊政府能在这个时候退一步。

但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银行已经没现金了。不管你每个月收入多少，不管你是老是少，不管你的账户开在哪个银行，全希腊范围内的银行流动性已经枯竭了。没有银行流动性支持以及杠杆作用的经济，会在一夜之间，回到青铜时代。

被掏空的银行，以及被银行逼迫的政府，无奈之下只能求欧洲央行，在已经提高了无数次的紧急流动性支援上限上继续做出动作，救希腊的银行系统于水火。但欧洲央行似乎已经意识到，在这种情况下，给希腊再多流动性支援，也会被民众统统变成现金拿到手里，这和扔进一个黑洞里没有任何区别。一味提高上限，还可能会大幅度增加市场上流通的基础货币量，造成全欧元区范围内的货币贬值，后果不堪设想。既然如此，我们欧洲央行为什么要拿整个欧元区的经济冒险呢？

于是希腊的银行真的没钱了。29日中午，拉卡基斯听到了欧洲央行拒绝提供流动性支援的消息。他看到一些早已经空空如也的取款机前面排队的人里，还有八九十岁的老人，心里一阵痛。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国家，已经在经济危机之下抗争了六年的国家，怎么突然之间，变成了这个样子。

6月29日，在街头抗议的民众

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可能要资本管制的消息引起了更广泛的恐慌。但到了这一刻，资本管制已经是箭在弦上。晚上八点，总理再次发表电视讲话，痛批“欧洲央行拒绝给希腊银行系统提供流动性支援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威胁希腊民众，让他们在公投中做出错误的选择”，并说“唯一能让希腊人民感到害怕的，只有害怕这种情感本身”。然后宣布，从周一开始希腊全部银行暂停营业至少一周，同时进行全面资本管制。几十分钟后，财政部宣布了资本管制的具体内容，周一ATM全线维护，周二起重新开放，每人每天每银行取现不得超过60欧元。

希腊哗然。雅典的六月极度少雨，但这个夜晚却下起了雨，大家在早就被取空的ATM前，开始了无谓的等候。

银行门口，等待的队伍已经甩得很远。拉卡基斯闻到空气中动荡的味道。他在心里咒骂总理，觉得这个人怎么可以愚蠢到在这种关头还想着冠冕堂皇，不仅推卸责任不想为自己的行为给大家带来的苦难道歉，反而向让大家觉得他是个英雄，让全希腊一千多万民众用生存的代价为他的低智商买单，在7月5号给一个6月30号就失效的提案投票。

冷静下来之后，他想着，明天一定要去超市把接下来一周的生活必需品买全，趁着还能刷卡结算来购买足够的物质储备，以应对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以及不知道会有什么新政策的资本管制。他也知道，其他的人也都是这么想的。他希望警察们能控制住取款机排队的人的秩序，能保护商店抢购商品的客户安全，希望很多人预想中的动乱不要到来。但是现在，他只想着能说服自己，赶紧忘记这个周末所发生的一切，让睡眠来平复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倍感不安的心。

这就是雅尼·拉卡基斯，一个普通希腊人，在总理宣布公投之后的48小时。